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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 末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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帝都南郊一條僻靜巷道,盡頭,有座不大不小的院落。

住在這裏的,是靳沐嫻曾經救下的幾名街頭孤兒,目前全被聶玉凡安置在此。

只聽門“嘎吱”一聲響,一位身穿墨蘭衣袍的少年出現在宅院門口,他生就眉目修朗,堪比漫天星辰,藍色錦緞與發絲交纏飛揚,仿佛隨風而來的翩翩佳公子,超逸灑脫,一眼即可讓人目眩神迷。

“聶哥哥!”

秋蓮坐在窗邊做著繡工,望見他來,便把大夥兒召齊跑了出來。

聶玉凡微微一笑,側過身,被他小心護於身後的是個頭戴帷帽的女孩,垂下黑紗遮住其中面容,身形嬌小偏瘦不及聶玉凡肩頭,但在風中有股傲梅獨綻的清凜,冰潔散發,不自覺吸引人眼球。

“就是他們?”奚勍用彼此可聞的音量問。

聶玉凡湊到跟前,假意為她整了整長發:“對,穿橘色衣裳的就是秋蓮,跟瑩憐一般大,目前院中幾人都由她照顧。”

“你怎知她跟瑩憐一般大?”奚勍瞇眼頗含深意地問。

聶玉凡聽完一口氣未喘上,哢在喉嚨連連幹咳:“瑩憐是你貼身丫鬟,我自然認得,以前同她私下談話被你看到,就吵著要我認她做妹妹。”

他說這話時表情極其無奈,而奚勍回想靳沐嫻曾經對他的態度,心中已基本明了,看來這小丫頭對聶玉凡用情不淺,平日裏怕是耍了不少小心思吧?但不知聶玉凡,他真是木頭腦袋對此毫無察覺,還正所謂是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”呢?

兩人相互低喃幾句,秋蓮站在前面歪著腦袋,忍不住喚了聲:“夜……殤主?”

黑紗隨奚勍的轉動微微搖晃,她略微生硬地回應:“嗯,是我。”

秋蓮聽出她聲音,一張小臉即刻笑燦如珠,撲上前道:“夜殤主你來了,我們都好想你!”

她身後的兩男一女也跟著圍上,仿佛把奚勍當做心底神女,眼裏光芒無比敬崇。

奚勍望向這些年紀尚幼的孩子們,隱隱想到自己曾經,黯然加雜著疼愛慢慢流露,如果當初換做她,恐怕會與靳沐嫻做的一樣吧?

“你們在這裏住著,可還習慣?”

秋蓮雙眼含霧:“夜殤主,以前我們孤苦無依,在街頭乞討露宿,多虧你和聶哥哥救助才過上這般不缺衣食的生活,現在還何來習不習慣,我們早已經心滿意足。”

“是啊,夜殤主不在,我們都很聽聶哥哥的話在院裏練習武功,上回的飾物當了不少銀兩,這一次我們可不可以用來幫助別人了?”旁邊一個瘦瘦小小的男孩說。

“上回的……飾物。”奚勍心裏“咯噔”一聲響,接著波濤翻湧,因有黑紗遮面才無人看到背後的一絲空怔。

“上回的飾物,是指從朔王府邸……”奚勍眼神一瞬滯空,聲音低涼,猶如夢中呢喃。

聶玉凡察覺她音色不對,可顧及他人在場,壓低嗓音試探地問:“那些飾物怎麽了?”

奚勍靜默,想來自己對某人的承諾是無法兌現了,半晌才似放下什麽一般,回道:“沒事。”

她回答冷淡,像條冰流直接將聶玉凡含帶語裏的關憂沖凈。

而兩個字入進聶玉凡耳底,更覺如被針紮般清晰疼痛,回想曾經總對自己嬌聲鶯語的小師妹,心中一時百味陳雜。

“不可以。”

奚勍清楚地拒絕那個男孩,同時不容他們開口,語氣堅定:“今後,我也不會再讓你們做這種事了。”

眾人皆瞠目,男孩更是結結巴巴道:“可,可是夜殤主,當初是你……”

“不錯,當初是我帶領你們潛進府邸。”奚勍嗓音清徹如雙玉相擊,盡管她現在身高並不突兀,但渾身自有一股凜然環繞,無形之中威壓住所有人。

“但事後經過我一番細想,助人還需強己,讓自己變得強大再去救助別人。而不是從前那般……劫富濟貧,無論說得多麽義正言辭,我們地行為也會被那些官僚說成**。”

“那我們該怎麽做?”其中一名孩童問道。

奚勍微微瞇起眼,黑紗遮住她眼中似鋒芒萬射的寒光:“我要你們好好練就武功,除了保護自己保護同伴,也能在日後某一天出人頭地。”她瞄向秋蓮露在兜外的粉色繡線,輕輕問了聲,“秋蓮,你可會繡工?”

被這一問,秋蓮連忙又驚又詫地點頭。

奚勍隨即滿意道:“好,今後我也有些事需交給你辦,至於其他人……”一一掃過眼前那幾張稚氣未脫的臉孔,她直接說明,“我也不會讓你們整日除了武功無事可做,到時怎樣,會由聶……”奚勍聲音突然頓在這裏,之前她曾思考過很久,靳沐嫻的身份乃屬名門千金,而古代貧富差異向來明顯,這些孤寒孩童們雖然年紀尚幼,但如果她挑明身份,只怕人心間仍會產生隔閡,所以奚勍決心繼續按靳沐嫻的做法,蒙面以‘夜殤主’的身份保持下去。但是聶玉凡,他們口中的‘聶哥哥’,奚勍卻忘記問他所用身份。

“由我聶凡來告訴你們。”

清朗有如日月的聲音響在耳邊,奚勍意外擡頭,正對上旁側那張俊逸非凡的臉容,眉眼間一展霧色溫笑,即可使人如沐春風。

聶凡嗎?

奚勍心下明意,並感謝聶玉凡從中提示,接著又說了些今後需要註意的事項,才在他的陪同下匆匆離去。

********

雙方剛坐進馬車,奚勍便摘掉帷帽,皎白面容在烏發陪襯下,宛若自然天成的瑩玉,盈波流轉間,美好不可言。

聶玉凡默默收回視線,師妹自小生得傾容之姿,他珍視如寶,以前曾半開玩笑地對師父講,假若師妹長大以後他伴其左右,不知道要惹來多少殺身之禍,遭盡天下男子追殺?

可近來與她相處的感覺,聶玉凡卻覺不似曾前。剛剛一瞬,目光還未與她觸碰,卻已覺神思飄忽,心旌蕩漾。

真是,不得而知的感覺。

“你倒挺有本事,從何處弄來的馬車?”奚勍尋個舒適位置坐好。

“若沒這點本事,我還怎稱的上你師兄?”聶玉凡坐於對面,笑謂道,“只要銀兩足夠,萬事好說。”

奚勍懷疑地睨他一眼:“我倒覺你整日無所事事,何來的銀兩?”

聶玉凡轉為苦笑:“那些名門氏族想拜師父為師,自然少不了豐厚大禮,雖被師父拒之門外,但總有托我去說些好話地。”

奚勍眉一挑,以戲謔的眼光望去:“那師兄可真是通達人情啊。”

聶玉凡假意咳嗽,面上稍露窘意,目光為之探去,但見那雙雪眸瑩瑩動人,似含淺笑,讓他心顫間忍不住叫冤:“小嫻,你就不要挖苦我了。近來我忙著照顧秋蓮他們,連修煉武功的時間都沒有。”

奚勍微微安勸道:“你別著急,一切……很快就會好了。”

很快,都將步入正軌。

這句她說得意味深長,但在對方聽來卻覺莫名,奚勍隨即轉過話題道:“修煉武功?師兄,莫非將來你要像師父那樣,武功蓋世,名揚四海嗎?”

聶玉凡沈默一陣,才開口道:“這倒不是,我只想……永遠陪在他老人家身邊。”

奚勍為之一楞,看到他薄唇邊正翹起暖意弧度,連帶淺褐色的眼眸都被染入融融色調,在灰暗的車廂中,熠熠生輝。

仿佛被那短瞬的光刺傷了眼,奚勍黯然側過頭,眸底宛若蒙入一層看不清摸不著的薄霧,裏面似酸似羨,覆雜難辨。

像要故意冷落那自然流露出的溫情,奚勍玉指掀開簾幕,淡淡望向日落方向,醉紅一片,映入她眼中好似畫卷中的絕代嫣艷,一觸驚魂。

“城裏道路繁亂,轉轉繞繞,不如你直接帶我回去的好。”

聶玉凡聽她半抱怨的語調,立即解釋說:“這會兒天色尚早,我施展輕功恐怕太過招人註目,不過只要你勤加練習,怕是日後也不需要我了。”

奚勍嘆口氣道:“我只擔心這次出來太久,會被爹爹發現。”

她語氣雖愁,面色卻淡然輕松,聶玉凡笑謔她一句:“你近來表現甚為乖巧,完全是副名門閨秀的模樣,我想就算你偶爾‘出趟府’,不生事端,靳大人他也會睜只眼閉只眼吧?”

奚勍“唰”地落下簾幕,笑容含冰掃視過去,叫聶玉凡忍不住一陣寒顫。

“好了好了,就當我剛剛什麽都沒說呀。”聶玉凡感覺有暴雨來臨之象,趕緊真心誠意地道歉。

奚勍見他這態度,忽地噗哧輕笑,眸光似月皎潔,仿佛塵世璀璨都凝集此刻,無人可及的風華。

聶玉凡看呆之際,只聽她聲音宛若玉珠被細細磨碎,溫膩響起——

“謝謝你……玉凡。”

最後兩個字,輕得被融散進空氣裏,其中意義,唯有她自己才能明白。

********

時光快似流水,轉眼二月即過,而深冬卻好像不甘願這樣悄然退場,終在月末時節下了最後一場雪。

奚勍緊了緊身上的厚緞,望向窗外景色,此刻正有“六出飛花入戶時,坐看青竹變瓊枝”之意。

原本事情都在她的計劃中順利進行,可現在,那對黑如黛染的兩眉間卻獨顯悒郁,猶若紛雪堆積而來無法壓融。奚勍雙手環於胸口,目色幽寂,依靠在窗邊像個精雕的瓷玉娃娃,安靜的,不動的,回憶起昨日那幕——

夜晚末雪來得甚急,奚勍才踏進小屋,就覺渾身冰寒似被爐升的飄暖化散,一頭如緞青絲上綴滿了晶瑩雪花,像粒粒珍珠在黑暗中閃爍明動。

她邁上幾節臺階,只聽上方傳來一個聲音:

“夜深知雪重……沒想到這場雪,來得真是急啊。”

有如鵝毛落地之音,飄渺輕細,入進耳中更覺虛幻。

奚勍卻是聽得真切,笑回上一句:“嚴冬不肅殺,何以見陽春?”話落時人已在簾外,她不慌不忙地撣了撣披肩上的殘雪,遠遠處望去,仿佛周身落下晶晶亮亮的碎光。

她這才掀開珠簾,藥草熏香在空氣中清新回繞,絲毫不覺刺鼻,聞入後反而像種提神藥令人心曠神怡。

祁容本欲說些什麽,卻為自己引來陣陣咳嗽。

奚勍黛眉一蹙,見他身上雪白裘衣從中間敞開,露出內層的錦繡絲緞,這副樣子,簡直像在故意招染窗外寒意。

他所處的小閣位置極佳,每當天色入幕,便會被月光照亮仿佛灑滿一片銀霜,即使天氣異變也不覺昏暗,所以奚勍已經習慣與他在不點燭光的環境下相處。

祁容近乎完美的輪廓映入奚勍眼中,卻又被那過於蒼白的臉色煞痛進心底。她默默無言俯近祁容身前,將那松開的地方一點點系好。

因為祁容坐在椅上,奚勍俯身之間發絲由臉頰兩旁順直垂落,落於他膝前平整的白衣上,如若繡在布料上的精致烏線,顯得那黑與白極為分明。而奚勍低著頭,兩人只隔有一指距離,不時感受到祁容微弱而平緩的呼吸聲,微拂過她額前的幾綹秀發。

窗外雪花飄舞,將整個大地遮蓋成一抹單調白色,卻只像為襯托窗下那一對絕塵男女,宛若畫中璧人,隱隱有微妙的氣息在空氣裏漂浮流動。

系好最後一處,奚勍擡頭時剛好對上那張冰雪般的絕致容顏,白如凝脂,細膩無瑕,被光照去幾乎像雪慢慢融化開去。

然而——

近在咫尺的距離,卻只有她看著他。

********

奚勍呼吸平白快了幾分,見他唇邊隱約含有笑意,直起身微慍道:“你身體本就虛弱,還這樣不知愛惜自己。”

誰知祁容反而笑問:“這可是在關心我?”

半開玩笑的語調,聽上去有些許暧昧迷離之味,猶如一舔糖果時的蜜甜。

此番話若問向普通女子,怎奈也會面色生紅極力否認,但奚勍很是一本正經地回答:“朋友間關心,自然天經地義。”簡單一句,仿佛乘月色而來的清風,吹散彼此周身若有若無的暧霧。

幾乎每隔一兩日,奚勍便會深夜到訪,兩個人談棋對詩,盡管祁容眼不能視物,卻有著絕妙非凡的才智,與奚勍對詩基本一對就是幾個時辰,兩方可說是不相伯仲,以至於最後也難決勝負。彼此的相處了解也漸漸由少積多,那份靈犀與默契在不覺中暗自升成,同時間會心一笑,仿佛歷經百世,終尋得知己。

祁容抵唇掩咳,雪色寬袖宛如天邊一片白雲卷來,遮住唇邊亦深亦淺的笑意,溫聲知錯道:“今後,我定會多加註意。”

奚勍挑眉,從表情上看來多半是不信,冷冷捅破他的話:“這句話光我聽來就不下五次,病生自身,你這樣不等於在折磨自己?”

“折磨啊……”他聽完長嘆一聲,聲音盡頭仿佛在深深嘲笑什麽一般,“病痛對我來講,早已習慣。”

奚勍見他烏墨長發淩亂地披落肩頭,像花瓣散去,顯然是經過長時間劇烈咳嗽導致如此。

她忍不住伸手,為他一根根攏好。

冷梅似的清香拂面而來,在空氣飄繞,祁容只覺發絲仿若流滑過絕世瑤華,絲絲沁涼中含有柔膩觸感,長發順由指尖一瀉直下,分離剎那,像從空中劃出一道眷戀的長弧。

黑暗裏,祁容好似看到那人,纖纖玉手,勝雪無暇,如柳輕搖間散發出融白的微光。

隱隱之中,他又似聽到那人在耳邊低喃——

“如果……不會讓你如此受苦。”

一聲清脆的鳥鳴,突兀響起,將那句低喃化作風音,驚起兩人神思。

奚勍停下手中動作,望向懸掛在窗邊的鳥籠,被一層深藍暖布緊緊包裹。

她眉角上揚,顯得很是欣喜:“沒想到夜深人靜時,它竟還沒休息。”

祁容清淺一笑:“定是知它之前主人來了,才會特此喜鳴。”

原來這是奚勍前些日子,在府上庭院裏撿到的一只鶯雀,爪部受了傷一時無法飛翔,便救來在籠中餵養。她想到祁容平時總愛自己一人,若有只小鳥相伴,偶爾聽它唱鳴,倒也是不錯的光景。況且上回被秋蓮他們偷走的飾物已經無法歸還,祁容雖不在意,但奚勍始終心懷愧意,於是將這只鶯雀當作禮物送上,並代表自己一番心意,希望能以此為他少去一些寂寞。

奚勍收回視線,不由感嘆一聲:“人性善惡,動物能夠分辨,可是人與人之間,又該如何分辨呢……”

“好好地,這是怎麽了嗯?”聽出那語中一抹惆悵,祁容問得輕柔,有如柳條蕩過水面,撩起細碎的碧色波紋。

奚勍只覺內心湧起一陣暖意,連剛才幾許憂愁都被驅散,話語變得輕暢:“我不過是覺得,人一生中,不可能只遇好人啊。”實際上,她卻在擔心自己的日後,現在她為靳府唯一掌珠,萬事由得自己,可是處於這種身份,她還能像現在這般自由自在到幾時?她要接觸面對的,又會是哪些人?

從小奚勍就知道,人人都擁有一張面具,善與惡,美與醜皆藏於面具之下,可偽裝又何嘗不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手段?所以當面對那個人,即使心中有多麽憎恨厭惡,她都不會顯露在臉上,默默忍受,等待自己有能力‘回報’他地那一刻。

然而轉眼,她卻來到一個陌生古代,一個刀光劍影之間,就可輕易取走人性命的時代,以靳沐嫻的身份,必定與那繁華似錦、暗地卻布滿蛇蠍之地是扯不掉幹系的,所以她不能照此平穩度日,在一切風難來臨前,未雨綢繆。

她望向祁容那張美麗的面龐,在幽冥雪夜裏流溢出奪目光華,垂閉的眼眸下是遠離世俗的飄逸與淡然,仿佛任何陰霾都沾染不了他,那一身雪白,更襯得他恍若不食煙火的神子。

每每看著他,奚勍便會覺得心神寧謐,好像再愁躁的情緒也會受他影響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可是對奚勍來講,無論怎樣,他終究,只是個十三歲的少年。

耳邊傳來他輕笑,奚勍不禁自覺道:“說這些,是顯得我過於庸人自擾了吧……”

祁容卻搖頭否定:“我倒覺你思想獨特,不似同齡女子。”

奚勍正想找借口掩飾,不料被他下句話全全壓回去。

“你的父母,想必也是對驚才卓絕之人……”

“我沒有父母。”

那一聲,冰冷似如寒玉墜地,決絕的,如刺骨髓的清晰。

她目光幽深像看不見底的潭淵,而那怨恨,如同從最深處飄來的一點紅冥火焰,漆黑中忽明忽暗,森寒沁心。

祁容聽出其中異樣,心底略一驚,但臉上神情仍如月光流水,悠和逸然,似從世外歸來。

奚勍斷然別過頭。

“你這氣話倒是說過了,若無父母,你又如何來這世上?”

“既然視我如絆腳之石,他們當初為何還要生我於世?”奚勍反駁,想到那句‘萬愛千恩百苦,疼我孰知父母’,幾乎要仰天大笑了,“對我來說,有與不有又有何分別?他們又何配為人父母?”

那腔深深的哀憤與積怨,似乎要化成一團烈火,將周身所有景物燃燒殆盡。

祁容微微低下頭,兩側烏發滑落過玉質般肌膚,遮掩掉面上難以捉摸的神情,終是嘆了聲:“勍兒,不管怎樣,他們總是你生生父母,骨血相連。難道真要記恨一輩子嗎?”

勍兒……

兩個字成為夜晚中最令人醉陷的音節,柔情中帶著旖旎,圍繞在兩個人之間。

這是他頭一回這麽叫她。

奚勍仿佛受到某種驚嚇般,渾身一震,她望向祁容,一股黯然失望的情緒糾結在眉心,低冷道:“我本以為,你能懂我……”

接著,她似帶嘲諷而笑:“也對,你既不是我,自然不能體會那種感受。”

奚勍移步至窗邊,外面銀白雪色頓時煞亮了她的晶瑩玉顏,神思飛揚間,有過往的情景流逝過腦海,短暫一幕,卻那般清晰刺痛,深到見骨。

她不等祁容回答,人已如輕燕穿雲,縱身躍出了窗外,伴隨雪花飛落空中,只隱隱傳來她的一聲——

“我心傷悲,莫知我哀。”

那一字一句,仿佛被鐵戟貫入心腸般的痛烈,回響在漫天雪地,久久不曾消逝。

祁容臉上早無笑意,好像精致平靜的面具下被挖空一角,露出深藏以來最真實的瞬間。

“這便是,你心底的痛麽?”

得到答案,他唇角勾起妖麗毒厲的笑容,幾乎可以美麗地摧毀一切。

我心傷悲,莫知我哀。

最後一句,令他猛然想起什麽,纖長瑩透的手指狠狠扣住椅把,因那用力,骨指顏色白到近乎透明,內氣竄湧到一點,卻被他生生壓了回去。

喉嚨有溫熱的液體流過,祁容一陣微顫,唇邊那抹艷紅將他絕致的臉映出驚心動魄的魅惑,仿佛從血月中沐生。

他用絹帕輕輕拭去,笑得悠然卻也狠絕——

“終有一日,我失去地,也會一並奪回來。”

“小姐,小姐。”

奚勍望向窗外出神,若不是被瑩憐這幾聲叫醒,渾不知自己竟已站了大半個時辰。

她斂神再定晴一瞧,院落裏已不見飄零而落的雪花,但見幾縷光陽透破重雲直照,似乎想把這下了一天一夜的末雪徹底化散。

雪,終於停了。

她坐到桌前,輕喝著瑩憐剛剛端過來的暖湯,舀勺的動作卻時僵時硬。

瑩憐看在眼裏,湊旁小聲問著:“小姐,這湯不合胃口嗎?”

奚勍忙一楞,接著竟自顧自笑起來,看得瑩憐一陣莫名。

“沒有,不過再想些事情。”她擡頭朝瑩憐霽顏一笑,才又繼續吃著,動作也變得順暢。

********

瑩憐收拾完,奚勍便讓她陪同自己在庭院裏散步。

一場雪後,婢女們紛紛出動,忙著在院落裏左右打掃,堆積房檐上的積雪仿佛是受到這份驚擾,只聽得一陣簇簇落下的聲響,短瞬間,碎雪又是漫天飛揚。

奚勍稍離了人群,往院後比較幽靜的地方走去。不過雖說是散步,她的腳步卻因心底煩悶而頻頻加快,回想昨夜與祁容談話,總覺有塊石頭堵住胸口,這份不快究竟出自哪裏?是他勾起自己最不願想起的過去,還是怨他不曾理解自己?

盡管現在有很多人圍繞在奚勍身邊,可沒一個能值得她信賴依靠。聶玉凡雖然幫助她不少,奚勍卻不敢與他太過接近,畢竟聶玉凡對她疼愛有加,全因當她是靳沐嫻,如果一旦發覺她與靳沐弦有著太多不同點,難免會心存懷疑,到時情況又會如何?

唯有祁容,這個冰雪聰明的少年,令奚勍可以毫無顧忌的與他相處,即使兩人偶爾不說話,心裏也像存有相同的默契和歡趣。

她把他當成了朋友。

祁容身體孱弱而孤寂,使人心生柔憫,可那微揚在眉神間的神態,卻仿佛經歷再多磨難坎坷,也依舊從容,依舊淡定,這一點,是讓奚勍羨慕而又望塵莫及的。

不遠處傳來嘈雜的哭喊聲,使奚勍腳步頓下,回首便問:“這是怎麽了?”

瑩憐知她今天心思煩悶,一直靜靜跟在身後,聽她問及才回道:“小姐,這是老爺手下的幾名家丁,正在懲罰犯了錯的女婢。”

奚勍見她神色悒怏,不禁轉過身來:“對方犯了什麽錯?”

瑩憐抿抿唇,好似有什麽隱衷,半晌後答道:“她偷了書房裏的畫卷,被當場抓個正著,老爺得知後很生氣,就派家丁把她拉到後院打罰。”

奚勍點頭表示明白,朝那青磚高墻微望了下,也沒想多管閑事,移步就要繼續往前走。

“小姐……”背後突然傳來瑩憐一聲急喚。

奚勍見她站在原地躊躇,整張小臉因為心事被憋得通紅,一副欲說難言的模樣。

奚勍立即明白她有話要對自己講,所以也不急不催,容出時間讓她想好。

然而,瑩憐終究沒有說出口,她回想到曾經的靳沐嫻,那張皎麗容顏在明光照耀下,美如仙娥降臨,卻也冷情至極,面對跪地求饒的卑賤生命,她不過是淡淡一瞥,短暫亦如驚鴻掠過,而唇邊高揚出的無限輕蔑與鄙夷,深深記在人們心中。

或許有一天,自己落到如此地步,小姐也會像曾經那般,對她無情視之吧?

想到這裏,瑩憐小小的心靈遭受打擊,這段日子從她身上感受的溫暖,仿佛頃刻間結冰爆裂,驚得自己一個寒顫。

她立即收回欲要吐出的話,上前攙扶著奚勍,體貼道:“小姐前面雪多,小心路滑。”

奚勍深深看了她一眼,什麽也沒說,只任由她扶著,一絲細風拂過,隱隱中,奚勍聽到對方宛若嘆息般的低喃,加雜在了風中——

“她是迫不得,才會如此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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